烈酒与时代

WHISKYCHINA · 2020

如果说看《浴血黑帮》（Peaky Blinder）费烟，那么追最近大火的《后翼弃兵》（Queen’s Gambit）无疑费酒。

在这部剧里，酒不仅是渲染氛围的道具，也是关键情节的推助器，让我这种看不懂棋局（也有点看不进剧情）的人，也能认真琢磨琢磨剧里的酒款。

上周在微博上已经和大家简单讨论过了，有这么一款鸡尾酒，串联起全局几个重要情节点，并且最终引导女主角贝丝哈蒙义无反顾的跌入人生低谷——那就是，吉布森鸡尾酒（Gibson）。

这款鸡尾酒在剧中数次露面，但是让我印象最深的，还是情节冲突达到顶峰的第六集。

贝丝哈蒙在与法国女模特克里奥共饮同房之后，最终因宿醉和药瘾在与Borgov的对弈中败北。

微弱的理智挣扎之后，一杯吉布森鸡尾酒（Gibson）正式开启了贝斯的酗酒自毁之路。

《后翼弃兵》这部剧吧，情节和节奏都不太合我意（纯个人意见），支撑我看完全7集的，主要是它的审美意境。

其实这部剧的画风并不算还原历史，有点像把美国50年代享乐遗风和60年代“垮掉派”思潮搅拌在一起，通过“国际象棋”这个小切口展示出来。

而这杯Gibson鸡尾酒，和全剧贯穿的那种表层精致华美，内核颓丧茫然的调性，那种理性与物欲对抗的宿命悲剧，就挺契合的。

接下来，就给大家讲讲，这杯简简单单的酒里，究竟藏着什么名堂。

Gibson

名利场里的鸡尾酒

与其说《后翼弃兵》让这款鸡尾酒重回流行文化舞台，不如说Gibson本身就是50，60年代美国浮华名利场的掠影。

和很多同时期经典鸡尾酒一样，Gibson的做法并不复杂，但是从中延伸的各种故事，却值得让人细细品味。

有人说马天尼靠着007系列成为了最上镜的鸡尾酒，殊不知Gibson早就在两部世界影史前100位的电影中拥有了长长的特写镜头。

1950年《彗星美人》(All About Eve)里，贝蒂戴维斯和玛丽莲梦露的经典同框，就是由一杯Gibson衔接过渡的。

1959年《西北偏北》（North by Northwest）著名的车厢调情场景，也是由一杯Gibson鸡尾酒开启（加里·格兰特玩那杯酒起码玩了五分钟，看得人抓心挠肝）

Gibson

加入洋葱的马天尼

调制一杯Gibson有多简单？

只需金酒，干味美思以及小洋葱。

从基酒上看，Gibson就是另一种版本的马天尼（Martini）以至于有人将Gibson称为Gibson Martini。（只不过在某些版本中Gibson的味美思用量有所不同）

唯一的区别，就是Gibson杯口的装饰不是橄榄，而是珍珠小洋葱。

（这种小葱头味道其实比橄榄还要浓烈，又酸又甜还有点咸。我个人是吃不惯，但是有人觉得小洋葱和金酒的味道配在一起很上头）

三份金酒，一份味美思，放进足量的冰块中搅拌均匀，倒入酒杯里，再以小洋葱点缀，你就得到了一杯散发着资本主义享乐气息的Gibson了。

Gibson

资本主义享乐史

说它是“资本主义的享乐气息”当真也不冤枉。

Gibson鸡尾酒很可能单纯是50年代前后，一种常见的“时髦版”马天尼。但是依旧有好事者为它安上了一些亦真亦假的起源故事。每一种传说都能从侧面印证属于那个年代的浮夸印记。

起源1: 上流社会的“花瓶妻”

有一种说法，是美国画家查尔斯·达纳·吉布森（Charles Dana Gibson）第一次提出，将马天尼的橄榄换成小洋葱的说法，让这款酒杯冠以了画家自己的姓名。

这种说法不算可靠，其原因可能是这位漫画家创造了20世纪初流行全美的“吉布森女孩”（Gibson Girls）的漫画形象，让普罗大众把“吉布森”这个名字，和同期流行起来的Gibson鸡尾酒混淆在了一起。

所谓“吉布森女孩”，是一种卷发，蜂腰，身着华服，表情玩味的女性形象，一度被作者洋洋自得的称为“成千上万美国女孩的组合”——她们脆弱，保守，同时性感，懂情趣。她们上过大学，但永远不会要求选举权，是上层社会理想的“花瓶妻”。

不过令人唏嘘的是，19世纪末20世纪初的“美好时代”（La Belle Époque ）转瞬即逝，一战的来临，让“吉布森女孩”的审美逐渐被主流社会遗忘，画家本人的名字，倒是借着Gibson鸡尾酒的轶事传说，一直流传到了今天。

起源2: 资本家的“马天尼午餐”

另外一个起源，由这位微博网友为我们提供的线索。

我们查了一下这个“以水代酒”的典故，实际上它是另一个流传颇广的Gibson起源故事。

50年代以来，以富商啦，律师啦，政客啦为代表的一批精英阶层常常聚在一起享受一种特殊的工作日午餐仪式——三杯马天尼午餐（Three-Martini Lunch）

此处插入另一部同样费酒费烟的美剧《广告狂人》Mad Men

简单形容一下这种午餐，资本家们其乐融融的聚在一起，一面大啖生蚝牛排，餐间陆续痛饮三杯马天尼，一面笑谈生意经，顺便合计合计今天剥削个谁好。

暴食+酒精会拉低决策效率。因此一位名叫Gibson的商人就和餐厅老板达成共识，把他的那份马天尼偷偷换成白水，用洋葱和其他马天尼区分开，以保持头脑清醒。

资本家的餐桌

你知道吗？这种持续数小时的奢华午餐，资本家们是不会自己给钱的。他们往往在餐厅签单，然后拿回单位报销。这种思路，我等每天去食堂抢饭的打工人是在无法想象。

“马天尼午餐”是英语中的一个专有词汇，它曾是美国资本主义残酷剥削劳动者的缩影，在后续的40多年间经过多届政府的改良，到90年代中期才相对彻底的被取缔。

而当年“以水代酒”的Gibson, 也在这个过程中逐渐变成了一种鸡尾酒，向我们传递着那个物欲时代的些许残影。

当然啦，除此之外，Gibson还有一系列起源故事，有说是葱农的发明，也有说这本来就是一种口感更干的马天尼。不过都没有上述两个起源故事流传广泛。

来自“消费世代”的

经典鸡尾酒

上世纪40～60年代，与Gibson同期流行起来的经典鸡尾酒还有很多。

30年代的大萧条早已远去，70年代的经济危机尚未爆发。这是一段物欲逐流的时光，被称为“消费世代”。这也是美国人“最后一次认真对待鸡尾酒”的时代。

这批鸡尾酒有着共同的特点——以威士忌，金酒或伏特加为基酒的老派酒款。它们简单，易调，而且往往带着一两个故事，为世人展现来自浮华年代的零星掠影。

琴蕾

Gimlet

琴蕾是60年代的另一种具有代表性的金酒鸡尾酒。

它是真正捕捉到酸味精髓的鸡尾酒之一，也是极少数流传至今配方不变的一款鸡尾酒——当然，可能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它的配方太简单了，只需1：1比的金酒和青柠汁即可。

这款酒的好喝与否，完全取决于金酒的选择，以及它够不够冰。

雷蒙德·钱德勒（Raymond Chandler）无疑是这款鸡尾酒的推广者。这位被美国推理作家协会纳入“150年来最出色推理小说家"的英国作家，酗酒程度同他笔下情节的烧脑程度一样严重。

在他的代表作《漫长的告别》（The Long Goodbye）里， 落魄酒鬼Lennox这样形容这款鸡尾酒的

“一杯真正的琴蕾，只消一半金酒，一杯罗斯牌青柠汁（Rose’s），就能打败马天尼的空洞口感”

古典鸡尾酒

Old Fashioned

Old fashioned 的历史比美国的建国史都要长。在前一百年的时间里，它曾被模糊的称为“威士忌鸡尾酒”，后来才慢慢有了“Old Fashioned”这个名字。

现如今年轻人对Old Fashioned 的了解，很多来源于美剧《广告狂人》。不过有趣的地方在于，剧里Don Draper调制Old Fashioned的办法与我们现在差别很多。

除了糖，苦精和威士忌之外，还乱七八糟加了不少苏打水和糖樱桃。

其实这是还时代的调酒方法。

1935年左右，禁酒令Repeal不久，美国市面上威士忌等烈酒普遍质量低下，调酒师需要用大量的甜味和果味才能把劣酒的味道压住。因此，起源简洁的Old Fashioned 配方发生了改变——柠檬汁，苏打水，各式糖渍的水果，甚至君度，苦艾酒等利口酒，都被写入了Old Fashioned的配方里。

时间来到60年代，这是个时髦青年都在追逐伏特加和金酒的年代。而彼时口味被改得甜乎乎的Old Fashioned已然成为成熟有范儿的经典鸡尾酒了。

直到2000年，鸡尾酒复兴风潮刮起，Old Fshioned才被改回了最初的简单配方，也就是如今我们熟悉的威士忌+方糖+苦精+一点水的简单形态。

不得不说，历史的轮回还蛮有缘分的。

白俄罗斯

White Russian

和之前介绍的几种起源远早于60年代的鸡尾酒不同，白俄罗斯White Russian 是50年代才被发明出来的鸡尾酒。

先有一种叫“黑俄罗斯”的鸡尾酒兴起，由伏特加和甘露酒（Kahlúa，咖啡利口酒）混合而成。后来，有人在黑俄罗斯的基础上加入奶油，就做成了经典的“白俄罗斯鸡尾酒”。

“白俄罗斯”和苏联半点关系都没有， 这种又甜又奶的饮料达瓦里希们也看不上。

它其实是比利时调酒师为美国大使调制的特饮，只是因为基酒用到了伏特加，所以在60年代被美国人安上了“俄罗斯”的名字。

说来也妙，当时美国和苏联一板一眼儿的打冷战，但是国内的年轻人们，却时兴喝伏特加调的鸡尾酒。（莫斯科骡子也是这一时期兴起的。）

科恩兄弟的经典R级电影《谋杀绿脚趾》（The Big Lebowski）中，督爷在全片里骂骂咧咧的喝了9杯白俄罗斯，曾一度让这款60年代鸡尾酒火遍欧美。

如今，这种口味颇重的鸡尾酒不再流行了。但它一直是我比较喜欢的酒款。

除了糖和奶带来的愉悦口感之外，华丽的呈现效果和爆炸热量，在我心中都能代表那个年代里，欧美地区享乐与颓丧并存的烈酒氛围。和如今提倡的极简主义有着本质上的不同。

浮华又腐朽

充满矛盾的年代

要聊上世纪五，六十年代前后的经典鸡尾酒，起码还能写20多款，上述三款重点介绍，纯粹是我的个人喜好。除此之外还有你们熟悉的马天尼啦，一度被糟蹋到失传的代基里，麦泰，玛格丽塔啦，大名鼎鼎的边车啦，还有我们曾介绍过的薄荷朱丽普等等……

这些鸡尾酒，记录了一个特殊的时代。

那个年代我们用最客观，最简单的的语言来形容，可以概括为“腐朽的资本主义”。

一方面，物质富饶，消费主义盛行。社会主流文化提倡觥筹交错，香车宝马的保守派审美标准。

另一方面，冷战阴影之下，政府导致全社会的药物滥用，资本家对于烟酒的诱导式宣传，艰难滋长的民权运动，为时代蒙上一层悲剧色彩。

两种极端对立的社会氛围，形成了属这个年代的特质——又华丽又丧。

目光回到《后翼弃兵》这部剧，无论是剧中的酒款，背景设置，还是人物性格，都体现出了这种年代特有的“华丽丧”。

但是也许是因为你迷局的空间限制，也许是因为编剧需要表现的元素太多，以至于剧中对这段历史的展现流于表面，更多是以“巧合”，“顿悟”，“天降”来展开情节（尤其是后半部分）——“爽剧”的定位，大概也源于此。

这也是为什么，本剧最后一集的情节设置被很多海外网友所诟病——贝丝的自我救赎来得太容易，也太有美感。而真实历史中，不计其数的迷茫青年被时代洪流所裹挟，丧着丧着就真的陷入了成瘾的折磨，并最终付出了生命的代价。

不过无论如何，剧中棋局已散，我们这些看客，倒是可以借着手中的酒杯继续推敲，镜头之外 的故事。